庾信
庾信，字子山，南北朝辞赋的集大成者。早有文名，十五岁即做梁昭明太子的侍从官，后为东宫讲读学士。中年奉命出使西魏，被留在长安，历仕西魏、北周。家国之思、屈仕之愧、羁旅之悲，使他的诗文变得悲凉、沉郁、萧瑟，一改过去宫体诗、骈体文的浮华艳冶风格，从而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。
庾信在仕周晚年，追怀往昔，写成有名的《哀江南赋》，本文为赋序。序中叙述了个人的经历，点出作赋的立意，披露梁之败亡与自己羁身异国的痛苦心情。此时他已消除顾忌，得以纵笔直书，于是，以雄健清新的文笔，把“危苦之辞”抒发得淋漓尽致。
粤以戊辰之年1，建亥之月2，大盗移国3，金陵瓦解4。余乃窜身荒谷5，公私涂炭6。华阳奔命7，有去无归8，中兴道销9，穷于甲戌10，三日哭于都亭11，三年囚于别馆12。天道周星13，物极不反14。傅燮之但悲身世，无处求生15；袁安之每念王室，自然流涕16。昔桓君山之志事17，杜元凯之平生18，并有著书，咸能自叙19。潘岳之文采，始述家风20；陆机之辞赋，先陈世德21。信年始二毛22，即逢丧乱，藐是流离23，至于暮齿24。燕歌远别25，悲不自胜；楚老相逢26，泣将何及！畏南山之雨27，忽践秦庭28；让东海之滨，遂餐周粟29。下亭漂泊30，高桥羁旅31；楚歌非取乐之方32，鲁酒无忘忧之用33。追为此赋，聊以记言；不无危苦之辞，惟以悲哀为主。
日暮途远，人间何世？将军一去，大树飘零34；壮士不还，寒风萧瑟35。荆璧睨柱，受连城而见欺36；载书横阶，捧珠盘而不定37。钟仪君子，入就南冠之囚38；季孙行人，留守西河之馆39。申包胥之顿地，碎之以首40；蔡威公之泪尽，加之以血41。钓台移柳，非玉关之可望42；华亭鹤唳，岂河桥之可闻43！
孙策以天下为三分，众才一旅44；项籍用江东之子弟，人惟八千45；遂乃分裂山河，宰割天下。岂有百万义师，一朝卷甲46；芟夷斩伐47，如草木焉！江淮无涯岸之阻，亭壁无藩篱之固48。头会箕敛者49，合从缔交50；锄耰棘矜者51，因利乘便。将非江表王气52，终于三百年乎53？是知并吞六合54，不免轵道之灾55；混一车书56，无救平阳之祸57。呜呼！山岳崩颓，既履危亡之运；春秋迭代，必有去故之悲。天意人事，可以凄怆伤心者矣。
况复舟楫路穷，星汉非乘槎可上；风飙道阻58，蓬莱无可到之期。穷者欲达其言，劳者须歌其事。陆士衡闻而抚掌，是所甘心59；张平子见而陋之，固其宜矣60。
注释：
1 粤：发语词。戊辰之年：梁武帝太清二年（548）。
2 建亥之月：农历十月。
3 大盗移国：指侯景在太清二年八月间起兵叛梁，十月即攻陷梁国首都金陵。
4 金陵瓦解：国都金陵沦陷。金陵，即今江苏南京。
5 余：庾信自称。窜身：逃跑藏匿。荒谷：荒野的山谷。一说是楚地名。庾信当时冒险逃跑到江陵（今湖北江陵）。
6 公私：公家和私家。涂炭：陷在泥土和炭火之中，比喻遭遇磨难。
7 华阳：指江陵，因其在华山之阳，梁元帝平定侯景之乱，即位后，定都江陵。承圣三年（554），派庾信出使西魏。奔命：言从华阳江陵奉命出使奔走至西魏首都长安。
8 有去无归：庾信到长安后被扣留，再也没有回到南方。
9 中兴道销：梁元帝讨平侯景，开启中兴之业，但江陵又被西魏攻陷，中兴之路就此消亡。
10 甲戌：即承圣三年。这一年，西魏军队攻陷江陵，梁元帝被杀。
11 都亭：都城中之亭。三国蜀亡时，蜀将罗宪守永安城，听到后主刘禅投降消息，率领部下在都亭哭了三天。
12 别馆：使馆之外的馆舍。庾信以使者身份被扣押，居住在别处。
13 天道周星：天道周而复始，有循环。
14 物极不反：但梁王朝则一去不复返了。故如此说。
15 傅燮：后汉末年人，为汉阳太守。城被叛军围攻，他儿子劝他弃城归乡。他不肯而守城战死。庾信感觉自己和傅燮遭遇相似，无处可以逃生。见《后汉书·傅燮传》。
16 袁安：后汉人，官司徒。和帝时，外戚专横，皇帝幼弱，每次和公卿谈论天下大事，袁安总是呜咽流涕。见《后汉书·袁安传》。
17 桓君山：即桓谭，后汉时人，著书二十九篇，名《新论》。
18 杜元凯：即杜预，晋代人，著有《春秋经传集解》。
19 自叙：古人自序内容，常表述自己身世和写作意图。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》自序说：“少而好学，在官则观于吏治，在家则滋味典籍。”
20 潘岳：晋代诗人，长于悼亡，曾作《家风诗》。
21 陆机：晋代诗人，祖父陆逊、父亲陆抗均东吴名将重臣，世有功勋。陆机《文赋》有“咏世德之骏烈”之句，并作有《祖德》、《述先》二赋。
22 二毛：头发有黑白二色。侯景之乱时庾信三十六岁，使魏时四十二岁。
23 藐：远。
24 暮齿：晚年。庾信作此赋时已是晚年。
25 燕歌远别：庾信同时人王褒曾作《燕歌行》，梁元帝和文士们皆作歌和之，庾信集中也有和作。大都写别离之情，哀婉凄切。
26 楚老：西汉末，楚地人龚胜以名节著称，王莽遣使征召他，他不愿事二姓，不食而死。见《汉书·龚胜传》。
27 畏南山之雨：《列女传》：“南山有玄豹，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，何也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，故藏而远害。”庾信当初本来想隐藏远害，忽奉命出使。
28 忽践秦庭：《史记·楚世家》载，楚昭王时，楚都被吴国攻陷，申包胥至秦庭痛哭，终于搬来救兵恢复楚国。这句说自己到西魏求救，本图保梁国。
29 “让东海”两句：反用伯夷、叔齐之典。伯夷、叔齐本孤竹国之公子，二人坚决让国，离国出走，投奔西岐，正逢武王伐纣。二人叩马而谏，不从。后来周朝建立，二人义不食周粟，饿死首阳山。这里是说自己则不如夷齐之义气，而出任敌国之官职。
30 下亭：后汉孔嵩被征召至京师，路宿下亭，马被盗。见《后汉书·范式传》。这句说自己旅途漂泊的遭遇。
31 高桥：在江苏苏州阊门内。汉皋伯通住在桥边，梁鸿曾经在他家做佣工。本句以梁鸿自比，写自己寄居他乡的生活。
32 楚歌：刘邦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为太子，不成。戚夫人涕泣，刘邦安慰她说：“为我楚舞，吾为若楚歌。”见《汉书·高帝纪》。
33 鲁酒：薄酒。相传楚王会诸侯，鲁国所献的酒味薄。
34 “将军”两句：东汉冯异，每当诸将争论功劳时，他都独自依靠在大树下，军中号称大树将军。
35 “壮士”两句：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载，荆轲赴秦刺秦王，燕太子丹送他过易水，荆轲悲歌：“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”
36 荆璧睨柱：用蔺相如典故。蔺相如出使秦国，以大无畏精神和高度智慧完璧归赵，没有被秦国欺骗。此处庾信说自己出使西魏则被欺。
37 “载书”两句：用战国时期毛遂自荐随平原君使楚而和楚国结盟成功的典故，说自己出使魏国，未能结盟，反而使国家遭到对方攻打而灭亡。
38 “钟仪”两句：春秋时期楚国人钟仪，被晋国囚禁在军府中，晋侯见了，问道：“南冠而系者谁也？”使他弹琴，演奏的是楚国曲调。晋国君臣很尊敬他，礼貌地送他回国。
39 “季孙”两句：季孙即鲁国季孙意如，季平子。随昭公参加平丘之盟，邾、莒等国告发鲁国侵伐其地。晋侯便不允许鲁国参与结盟，并扣留季孙意如，留在西河。西河，今陕西东境。行人，掌朝觐聘问之官。
40 “申包胥”两句：《左传》定公四年，申包胥到秦国祈求救兵，依庭墙日夜哭泣，七天不进水浆。秦王为赋《无衣》之诗，暗示愿意出兵相救，申包胥乃九顿首而坐。
41 “蔡威公”两句：春秋时期，蔡威公知道自己国家将亡，闭门而泣，三日三夜，泪尽继之以血。见刘向《说苑》。
42 “钓台”两句：钓台在武昌（今湖北武汉），三国时孙权曾经在此饮酒大欢。晋陶侃镇武昌，令诸营种柳树。此处代指江南。庾信是说自己在北国无法望到江南的故国家乡。
43 “华亭”两句：华亭，在今上海松江。吴国亡后，陆机兄弟隐居在此。后来到洛阳入仕，动乱中被杀，临刑前叹曰：“华亭鹤唳，岂可复闻乎？”此处说自己在北方，听不到华亭鹤唳。
44 “孙策”两句：孙策凭借很少的军队，便开创了三分天下的基业。旅：古代五百人为一旅。
45 “项籍”两句：项籍即项羽，率领八千子弟兵渡江，后为西楚霸王。
46 卷甲：指逃跑。说梁国军队，不堪一战。
47 芟（sh`n）：铲除。夷：削平。
48 亭壁：指军营壁垒。但也不起作用。
49 头会箕敛：按照人头数出粮谷而用簸箕来收取。意谓赋税繁重。
50 合从：起事者相互联合。
51 锄耰（y4u）：锄头和碎土农具。棘矜：棍棒。
52 江表：江南。王气：帝王之气运。
53 三百年：从孙权建立东吴政权，历经东晋、宋、齐、梁，大约三百年。
54 六合：东西南北四方加天地为六合。
55 轵（zh@）道：在今陕西咸阳西北。这句说汉高祖入关，秦子婴投降于轵道旁。
56 混一车书：秦统一天下，车同轨，书同文。此处指晋朝统一天下。
57 平阳：晋怀帝和晋愍帝都在平阳被杀。
58 飙（bi`o）：暴风，即台风。
59 陆士衡：陆机，当年他听说左思准备创作《三都赋》，拊掌大笑。及赋出，陆机也极其敬佩。
60 张平子：后汉张衡，他看到班固的《两都赋》，薄而陋之，因另作《二京赋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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